公路一夏
不熟悉的地名一个个撞击视线,脑子里随机闪现的语言碎片,想起中学时期在课上接老师的梗扯皮的样子。
“天王,哈,可真厉害!”
“南浔,难寻但我去过。”
“海盐,嘿,夏天的滋味我也知道。”
“杭州湾大桥,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赤橙黄绿青蓝紫”
开车时看见的都是飞速逝去的瞬间,尽管有行车记录仪,也从没想把 SD 卡拿下来剪辑、配乐、制作成没有人看的 Vlog。这份即兴是公路旅行最有意思的地方。想到 2017 年夏天去太浩湖的路上看见公路牌写着前方一英里抵达 Walnut,被其可爱的名称吸引就立刻打转向灯、变道、下高速,前去寻找核桃树,却只寻得一模一样的星巴克。
生活中大多数时间被安排妥当,只有在极少的时候能体会即兴。从安全感爆棚之时起我对旅行几乎不做计划,给自己多留点未知的神秘。朋友说我去的地方是平平无奇的宁波,而不是好几周之前就十分期待的那种西藏和青海。那种西藏和青海,也是他人的住所,好奇心是我和他们的联系。
当我缓慢靠近宁波,逐渐被浙 B 围绕时,坐在车顶的兔子朱迪的后脑勺又把我吸引到了人与其他物种的区别这个问题中。
人有改造自然的想法和能力。
很多事情很执行力有关,可能植物动物也有好奇心和某种试探,总局限于不可执行。当然可执行也是在“社会”基础之上的。
如果是原始部落,我觉得可能人的独特在于表达的带宽更宽…比如结绳、文字的出现、语言的出现等等。到了现代社会,表达的带宽更宽了,就想着如何建立社会改造自然为己所用了。
与映入眼帘后的想入非非同样快意的是开车时听歌。这跟实验室不一样,在实验室听歌会有种密闭空间偷情的怯,如果正在播放的歌曲被一推门的人听见,尤其是全神贯注在拧螺丝的当下。这跟健身房不一样,在健身房听歌有种从耳边吸收能量然后全力一搏的释放。这跟家里不一样,在家经常忘了有音乐,播客也逐渐成为一种背景,胡说瞎说乱说的一种声波。在车里听歌,将音响设置到以驾驶者为中心的效果,摸一摸左腿经常挡住的那颗喇叭,空气被振动着传播出来,一层一层荡漾在左手指尖,有着跟弯道加速时一样嘴角的微笑。
在野生的I-80W,听 Colour of the Trap,跟着 Google Maps 避开收费,一路开到加州和内华达州交接的地方;在封闭的中国公路,听 Cake,单曲循环 Long line of cars,他们是一支令人听着就想冲出办公室启动引擎即刻公路旅行的乐队,一去三百英里五小时车程听七张专辑,抵达宁波老外滩。
在海边
第一个清晨用五千米的脚步与宁波的地面亲密接触。如果能遇到江河湖海是大自然的偏爱。假若到了冬天的沈阳这样伸手会被冻掉的时间和地点,会在跑步机上进行这一事项,这四十分钟的空白时间属于我跟这个城市。
甬江东岸一侧有巨型建筑遮挡住从更东边升起的太阳,仰面奔跑,享受穿过身体的凉风。在空调房和湾区一样感受不到四季的变化,即使阳光再强烈,也很难体会冬日的暖和夏日的烘烤,更真实的感受只有户外能体验。跟我平行运动的是一只巨大货运船只,穿过桥洞,三江之水层层荡漾开,水波纹犹如银河里的列车抵达位于四分之三站台的未知星际,我听见了南京从未发出过的海声,江水拍岸为什么能发出海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呆着看了两分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而千里之外的河堤杨柳瘦西湖确实有些小家子气,“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八月中旬热浪翻滚,要一直跑才能让人甩掉汗水忘记炎热。从桥上换到阴凉的桥下,眼前一只水管孤零零的漏水,一只看不见的泵从源头释放出了压力,压力传递到破裂的缝隙,水流拥挤着冲出水管,我面朝太阳,看见了栏杆的影子,这是栏杆的像的空间分布,散开的水珠形成了感光幕布。
一个知识点,不知当讲不当讲。
成像是光学系统重要的性质,了解成像必须了解光学系统里物的概念,物是空间上光强的分布…
再从桥底跑到桥上,老外滩的平行桥令人想起东野圭吾小说里的十二座日本桥,排排坐,一个问题闪现了,如何一次不重复跑完所有日本桥。我站在桥上看风景,远处高楼和尖尖的天主教堂里的人有没有想到过《南京条约》,这大概是我对宁波的第一印象,历史书里的五口通商。现代的宁波有波涛也很宁静。主行驶车道里透露出来的不慌不忙不随便变道令我心生好感,在干净的市区里大家莫名不主动变到最左边的车道,倒是我一脚油门放浪不羁的引擎声显得突兀和粗鲁,惭愧之余觉得自己很好笑,与陌生城市的相处还需要磨合,那就先出一张牌试试。此时身后有电动车很大声不间断按喇叭,我明明是在“守规矩”地在右侧跑步,无奈之余心里对“骑电动车”的人的标签越打越重,我一直致力于修改喇叭的声音这项议题,这是让全人类能相互理解的第一步。城市是个主机盒,历史把不同的硬件塞进去,封装好,留一块透明塑料壳,风扇运转着LED 频闪着,像极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霓虹舞厅,而从另一个方向看去全是接口,USB、HTML或是26 Pin Camera Link。索性擦一把汗看着眼前一片片青瓦和人字拱房梁,总想着李天然在上面奔跑,或者是我在上面奔跑的样子。
在新的城市跑五千米是我的旅游方式,我常常忘记了跑步本身,想要用奔跑中的心率迎接未知,停下,接着奔跑。而到了舟山,跑步更加纯粹,因为身边是一望无际的山海。
不要耸肩,控制呼吸,跑过前面那个弯弯,超过前面那个人,啊跑不动了。。。
这条“跑步路线”位于舟山海边,我不确定舟山有没有土生土长的黑羊、黑面羊、黑鼻羊或者白羊,现在有四只羊在上面跑过。
一坐一夜
几年前的圣诞节在西海岸,穿着白天刚好但凌晨略显单薄的衬衫,凌晨沿着海边走啊走,碰上了在海滩寻找垃圾的清洁员,他告诉我在沙滩上能扫描到珠宝的信号,他拿着的设备跟扫雷的装备很像。我沿着沙滩一步一回头看自己的脚印,一到一百到一千步,直到太阳在后脑勺升起,不断地原谅自己好笑的蠢,然后告诉妈妈你幸亏没去。西海岸能看到日出的地方不多,还是跟喜欢的人去看看日落吧。随便走走看看,幸运的能遇上海边嘉年华,一美元的门票,吃个海边苹果冰糖葫芦,喝杯热巧克力,朋友说快下雨了买把伞,而我坚持不买,玩累了就坐在海边,看见晚上九点还有的一片阳光。
这在舟山行不通,东沙(滩)和西沙(滩)算景区,在群众不上班的时间不能随便进入。但如果想看日出,要么在沙滩坐一夜,要么从铁丝网外面翻过去,要么你知道正经的入口。
“这天好白啊,还有没有日出啊”
我从舟山“本岛”往朱家尖一边开车一边怀疑,是不是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被雾遮住了,不然天怎么这么白,奶白。想起 N 年前在零下温度的高山上看日出。冷到谁都不愿意伸手关电视的夜晚,中天卫视一直播放康熙来了。挨到谁都不愿意开灯的凌晨,坐小火车盘山而上抵达另一个山头,跟朋友穿着厚到不能再厚的羽绒服紧紧靠在一起取暖等待第一屡阳光,还没等我拍照,太阳已经忽然间全然露出,像一枚金色炸弹点燃深色的夜空。想起在家经常去的体育公园,累的时候会去找找星星和月亮,但不会观天象,纯粹碰运气,去十次看见九次迷雾,天上的飞机和萤火虫倒成了眨眼的星星,七夕那天的银河也不那么清晰。
“太阳探出来了!”一个远处的小孩喊了起来,我迅速掏出手机,这是一个现代人必备的技能,咔嚓我丢掉了一大片带宽,太阳露出来一个小尖尖,此刻想变成一只红蜻蜓。
一日千年
夏日午后起床第一件事是练习笔画,反复体会纸反馈给毛笔,再反馈给手的牛顿第三运动定律。家有立式空调对着猛吹,周围的空气清凉,按理不该热,背后也未觉闷,在练第一手笔画时胸口混沌,在练第十个笔画时汗水成股流到肚皮渗进睡裤的松紧,在第十一个笔画时进入心流,转而三省吾身:“今日用脑思考了吗?用手创造了吗?有爱吗?”。一整篇下来汗水已经渗出胸口,除此之外其他地方清凉干爽,体内心旷神怡,然后去上班。
本着随便看看的心情在宁波逛天一阁,看着古籍修复的视频想着现代修复工匠多抓鱼,可让我家的书保持活水流动的状态。一种“囤书做什么,不做展览,也不想给来客打量的空间”的中二心情。出天一阁后有免费的书法展,奇怪它为什么不展在阁内,而是南出口右手边的屋子内,这样的安排使得大部分游客不会右拐进入,而我最喜无人之处,喝了一口水跟门口测量健康码的小叔面面相觑,
“书法展?”
“书法展!”
”免费的?”
“免费的!”
在众多作品中找到喜欢的一幅,想到了“一羊迁徙”的Urban,干净。身体即毛笔,动作即笔画,可以将每一块肌肉控制到柔软的境地,能够将韧性的笔尖挥洒出坚实的内核,这份刚柔并济的流动感令我沉迷。
书法练习的进度到小孩子都知道的“一”,受背景知识的局限,我在这幅干净的楷书中寻找普通的那枚“一”,以及各种各样的“一”。
“起笔不提按,缓慢中锋行笔。”
“原来以为四十五度起笔,但现在发现不是。”
“墨汁要多、粗细一致、不着急、起笔稳。”
“熟练之后,快狠准。”
这是我自己总结的心得,以体会每个不同的“一”。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里面,“二的短横”像鲸鱼,“三的长横”似胡须,“文的短横”有那么些滑滑梯的不平衡。书法是画吧,不然为什么这幅篆书如此像萦绕柯尼斯堡七桥的小河流。
诗书如绳文,读不懂却感觉到美丽。放空的脑海里时常有个女孩儿,她看了《中国建筑史》,去找书中提到的古建筑,我无法体会她的感受,但我觉得那很美。
“宁波,有一个保国寺,是南方保存比较好的古建筑。”
回到蒸笼一样的车里,算着下午六点跟朋友的朋友约在了舟山,还有时间我突然想去保国寺看看。一路从宁波城区开往山里,我看见了 County Road 的英文字眼,一路青山,沿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浪矢杂货店。
“阿姨,这里是保国寺吗?”
“古建筑博物馆,这里不烧香,没有僧人!”
“哦哦哦,不烧香,不烧香。。。”
买完门票,走过一段教科书般“夏日走过山间”的仙人桥,录了一段“山泉在地表蜿蜒”的灵龙泉,我来到山门前,aka 天王殿,殿内的导览文字让我大致了解了古建筑的前世今生。
佛殿,即大殿,北宋年建,现仍存以宋时原构。
1954 年,南京工学院(东南大学)在调查中偶然走进了依然荒废的保国寺古建筑群中,并发现了宋构大殿的存在,这改写了当时“我国长江以南无宋代建筑”的论断……
走进大殿之前,我回望山门背面,杂草在瓦块上自由生长,在这里我会让李天然下来了,否则会把古瓦片踩坏。夏日炎炎汗水已经沿着小腿滴落脚面,抬脚抬头看到“精进院”,此时此刻此处是一个看了很多美国成功学畅销书的人,对佛法无知的直接领会。
精进院:
宋英宗治平元年(1164)赐名“精进院”额,“精进”是佛教衡量修行的标准之一,一般佛教徒以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为基本功,修成之后即到彼岸。天台宗止观修法有二十五种方便,二十五种方便又分五科,行五法是五科中第五。行五法指行欲、精进、念、巧慧、一心。精进:“坚持禁戒,弃五盖,於初中後夜勤行精进。”
除了保国寺,扬州大明寺等地也曾看见过“精进”二字,在导览十分差劲的商业化景区,我无法分辨“精进”的真实含义。我乐意去每个烧香供奉之地看看,在人们烧香时我总有种抽离感,颅内三维重建 VR 展示着面前令我害怕的“不对劲”,但书中宗萨钦哲仁波切的话语轻盈有力敲击在我心上,目前我只能将这些分离思考。再说无锡灵山大佛风景区,为什么各种佛教都能供奉同一个佛像,能够在一个地方共同“传教”?常年受训的唯物辩证法思考模式令我苦不堪言,需要有人耐心将给我听。但当有朋友跟我说,栖霞山风景区和栖霞寺是两回事,你到底去的是哪个。我想这人脑子有问题吧。现在想来耳不明目不聪的人是我。第二日抵达的舟山普陀寺,我本想斥巨资请导览员带我参观整个岛屿,但他们说你不烧香就随意观光吧,我们是负责教游客如何科学烧香的。
大殿中心部位面宽三间,进深三间,有三处藻井,位于精进院匾额的上方,看上去像一顶镂空的帽子,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东西打造来做什么。想到儿时家里客厅的梅花状天花设计,一朵梅花就是好几块木片,建筑工人一块一块拼贴上去,既费时又费力。连接藻井和平面的榫卯结构,令人想对摩擦力进行受力分析。榫卯的目的是链接和稳固,保证强度,一定程度上利用木块之间的静摩擦力,让彼此在内部形成不动声色的犄角之势。
保持抬头的姿势,向右微微牵引斜方肌。斗栱结构里张牙舞爪的逆鳞,向外承托着悬挑的大屋檐,向内接受来自屋顶的重量,两者平衡之后,将力量传递给柱子,由此维持着大殿的稳定。
我站在没有现代照明的屋里往外看了一眼,日光从屋外渗透进来,看地见山门瓦片间荒芜的杂草,大殿瓜瓣柱子歪着,用着科学或者不科学的沉重方式站在那里,我也站在那里,忽然就落下泪来。
尾巴
公路一夏,终点是家。妈妈做了红烧排骨,皱眉却吃得很香,脂肪依偎在蛋白质身旁,酱油汁水渗透进骨头,边缘一点白色软骨,用门牙轻咬即刻酥烂,骨质疏松大概如此,我增加的肌肉能换取爸妈流失的钙质吗。第二天说妈我想吃绿叶菜,于是变成一桌绿色。当季的丝瓜竟是香甜的,清炒生菜有了蒜泥的陪伴确实好吃过生菜本身,豆腐海带汤我可以喝两碗,我说僧人每天挺幸福,我妈害怕我要出家,我说妈你放心他们的生活过于无聊了,于是彼此压力都少了不少。
我一直在想季节之转变,我今年不想错过秋天,草变的黄那一刻我也要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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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