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胶唱片的信号与噪声
清晨在像极了纽约的大阪起床,在像极了纽约酒店的高耸之处往外面张望,仍旧能看得见那个被我称作「大张伟广告牌」的绿色的「大」字。道路两旁的消费主义泳池尚未开张,从熊野古道到京都一直住在简朴实用的民宿,回到现代化商业社会我也能嗅到一丝清新和久违了的「新鲜空气」。假装「孤独美食家」一样寻觅早餐和咖啡,不能在楼下的星巴克,也不能在对面的 Doutor。很庆幸做了这样的决定,因为回国后在上海二号线南京西路的某个出口就看见了这家连锁咖啡店,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家日本「国民咖啡店」,我可能只是懒得过马路,太宽了,因此前一天我试着带领大阪人闯红灯,只是两步就能过去的小径,类似纽约的夹在 ”avenue” 之间的 “street”,「第五」可以叫「大道」,但「八十六」只能叫「街」。
我的目的地是 Mel Coffee Roaster,于是就跟着衣冠禽兽上班族在上班时间往小街里闲散地走,每一天的咖啡因都是限量的,差劲的咖啡不可以喝(同样地,差劲的音乐也不可听)。我去的时间刚刚好开门,我不想让我的咖啡很慌张,于是去斜对面老爷爷的店买了一只全麦面包,假的全麦的那种。再次回到 Mel Coffee Roaster。一位店员正在进行杯测,同时另一位正在轰鸣的烘焙机旁烘焙当日的咖啡豆,第三名店员将放置时间刚刚好的咖啡豆包装贴上标签,放在最前面售卖。进行了一番失败的英文交流之后,我拿着咖啡不出声看着烘焙机。烘焙机不大,但已经占据咖啡店的一半空间,所以我其实是站在门口观看的。烘焙机里的咖啡豆翻滚着一次又一次,MacBook Air 上跳动的曲线一条又一条,第二名店员调整了曲线的参数一个又一个。当时我脑子想的是,这个程序是不是自己写的呀;第二个想法,啊,调参学,博大精深;第三个想法,似乎我在家也能搞一套。温度、湿度以及时间三个参数同时作用在翻滚的咖啡豆里,加上特殊参数的设置,一个每家不错的小咖啡馆都会有的 House Blend 就这样产生了,不一定好,不一定坏,但这只有我能做到。
因为店员三坚持认为自己在讲英文,这个交流已经没办法进行下去,除了老师要告诉她不能骗人以外,我只能再往前走,下一站的目的地是大阪国立国际美术馆。突然,左手边出现了一家「看上去默默无闻但似乎很厉害」的那种小店,我进去看见了黑胶唱片。
脑子里的记忆碎片开始自行超链接。我想起了家里玻璃橱窗内整整齐齐的磁带和CD,这都属于一个人,那就是周杰伦。无论如何我不可能用 CD 彰显品味和审美,这是小时候的一个想法:拥有一个房间,装满周杰伦。长大后发现一个房间跟上清华还是北大一样天真,因为我保存下来的也只有这些拆封和没拆封的磁带与CD。放好的这些关于周杰伦的实物,也只是还给十六岁的自己一个兑现的承诺,接着再骗着自己长大。斯坦福大学里的书店除了售卖各种纪念品以外,还有午后我经常去看的书和黑胶,看一看黑胶,只是看一看有哪些歌手和乐队的黑胶唱片而已。Ed Sheeran, Taylor Swift, Imagine Dragon 这些不都是存活着的人吗,怎么他们也有黑胶唱片?要知道 2008 年的秋天,我跑遍了所有唱片店都没找到「魔杰座」的磁带。这时在书店二楼的墙壁上突然发现了黄色潜水艇,对呀,这应该是黑胶时代的人吧?但应该是复刻版,在几十年前,我想象着英国的某个奶昔羊听说甲壳虫乐队发专辑了,翘了高数课在当地同学的带领下去找黑胶的场景,那份黑胶是有意义的,那一批黑胶都是有意义的。我今天也能买到,但就好像差了一点东西。那时候的每天带着类似的疑问进行午后散步,也只是疑问。
老板坐在深处低头做着什么,说了类似你好欢迎光临的日语后,小店里他继续忙他的,我有好奇陪我重新审视黑胶唱片。首先我看见了耳机,以为也可以听 CD,沿着连接线我看见了一台完全暴露在我面前的黑胶唱片机。仿佛以前看到的都是古董,有时竟然被封装在玻璃罩子里面,只有我眼前这台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我按下了开始按钮,转盘开始旋转,我又按了一下,转盘停止转动。小心翼翼抬起探针,放到黑色面板上,仿佛做实验一般憋住呼吸收起腹部与核心,对老板说,can I use it? 老板应该说的是可以,因为我的日式英语需要加强。于是我拿起耳机,娴熟的把探针放好,按下开始按钮,黑色部分在旋转,就是这一刻了!我心想,可是,怎么没有声音而且特别刺耳呀!老板闻声而来,说,你要放黑胶唱片,这里所有的都可以放。脑子是冻住了吗,我没有放唱片直接按下了实体按钮进行播放操作,厚脸皮的好处就是任何场景都不怵,跟老板说,我第一次用,请帮助我。其实到这里并不需要帮忙,打开一张黑胶唱片,拿出来放上去,我还像拿 CD 一样怕摸到中间磁头触碰的地方,其实仔细一想没必要啊,探针可比我手粗糙多了。接着在耳边流淌的是爵士乐搭配随机噼啪声,类似那次过生日去 Monterey Bay 住的酒店的烤火装置,干柴烈火噼啪作响,圣诞老人就从这里来的。我又仔细四周打量,看看有没有我可能认识和熟悉的乐队,特别好,完全没有,没有一个认识。我又开始「看黑胶」,我去过 Dumbo 区的创意市集,跟上海的很多市集一样,每次在这些地方,我内心都在默念:「不是文艺青年…我不是文艺青年…吓死了…吓死了…」。「文艺青年」和「精品咖啡」一样令我害怕。
眼前的黑胶唱片仿佛有了生命力,它们真实到可以被听到。而这些噪声的背后是时间、数模转换以及磨损的合作。我从黑胶里听到的第一个旋律是噪声啊,这是我写这篇文章的今天悟出来的幸福感。非常刺耳,但又非常真实,探针划过介质起伏的表面,噪声啪啪作响,就这一下明白了黑胶唱片机的原理。黑胶发出的声音是振动产生的模拟信号,我甚至认为黑胶唱片机在一定程度上是被限定的某种乐器。我想象如果以显微镜的分辨率,对黑胶转动时探针的尖头下方成像,看到的景象可能像冬天雪地里的脚印,不是一个,是一串连续的脚印,有多少人来过就有多少次的播放。电影里海上钢琴师 1900 拒绝把那一瞬间看见女孩弹奏出的旋律记录在黑胶唱片上,当拼成的黑胶唱片被再次播放时,探针划过破损的间隙,听起来跟我首次听见的所谓「噪声」很接近。表面上看是噪声,当你知道背后的原因和故事,可能你不再把它当成一种噪声了。
在严肃工程科研里,噪声无处不在。
「低频 100HZ 处有一个尖峰,简单,用低通滤波器去除就行!」
「你怎么知道它是噪声」
本科生的科研世界跟儿童一样简单,书本教什么他就自以为是地活学活用。经常被问的问题是如何去除噪声,我的回答一律是你得知道这个信号是从哪里来的,从而才能判断它是不是噪声,从而再找到去除的办法。信号大就是信息,信号小就是噪声,可笑。
又有人说尽可能还原录音场景。这是数学和物理的区别,无限和无限接近无限的区别,也是我理解的模拟信号和数字信号的区别,数字信号采样频率再高也不构成连续的模拟信号。模拟信号就是现场拉出的大提琴,你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和 Yunomine Onsen 潺潺的小溪(Byte.Coffee 的听众将在下期听见数字化采样的小溪叮咚)。模拟信号就是人耳能听到的声音,当你不能去现场看 Trio 三重奏,当你声带受损,当你不能出现在 Yunomine Onsen 烫温泉鸡蛋的地方,就只能靠模拟数字信号转换,俗称录音,存储成易保存的数字信号,经久不衰,再用数字模拟信号转换,戴上耳机或者面对音响,声音就被「不朽」了。当然,中间任意一个环节都会产生噪音和信息丢失。那么黑胶呢,当被大雪覆盖的雪地出现第一个脚印开始,大雪就注定开始分解,黑胶也一样,一次一次划过表面,无论是探针还是黑胶唱片本体都会有着显微镜分辨级别的伤痕,如何不朽。相比较而言, 黑胶这种收听方式是动态变化的,如果我五岁开始听 Out of the Blue 这张专辑,那么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它不一定能听了。好比放在我玻璃窗里的磁带和 CD,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还能播放,尤其是磁带。流媒体播放的时代,介质不存在的,up in the air.
那么,数字黑胶呢?经久不衰得还原变化着的事物的意义在哪里?并不是,它还原的是新鲜出炉黑胶(或许是)的当下第0001次划过瞬间的声音,它冻结了那一次播放,它尽可能去还原冻结住的那次播放。脚印可以消失,但永冻冰山很难被融化。我们可以像 1989 年的人一样收听到「原汁原味」Sonny Red 的 Out of the Blue,或者 1969 年的 Abbey Road,或者1979 年的 The Wall。问题是你想不想去感受几十年前的那个奶昔羊?
无论是现代发烧友,还是数字黑胶抓轨,他们想做的似乎都是抓住他们所理解的原信息,并且高保真。而真实黑胶唱片机播放的颗粒感,好像他们都不是「故意」喜欢,可能只是当成噪声的一种,前者说我要无损数字音乐,后者说我只是去还原原音,中间不制造多余「故意」的噪声。喜欢这些颗粒感的人挺可怕的,因为大多数人是因为所谓的怀旧,还有一部分人附庸风雅,以为黑胶就是故意的颗粒感,真是世风日下。我也喜欢这种硬硬的颗粒感,是一种电子元件们和工程的粗犷和存在,黑胶对我来说完全不是怀旧,是新鲜,新鲜的对于噪声和信号的理解,新鲜的对于爵士乐的喜欢以及一如既往不喜欢摇滚乐的笃定。
事物的出场顺序显得格外重要,好像黑人田间劳作的爵士乐,被我初次接触肯定是在酒吧,而后来看见 La La Land 男主角心中追求的爵士乐酒吧我无论如何不理解为什么没有人喜欢。背景知识又告诉我黑人音乐似乎跟 Soul Food 一样,很难做得高级,那么为什么男主角一个白人心中会充满对爵士乐的追求呢?各种冲突在脑海里产生很多问号,我要去南方,deep south there. 但当我真的深入南方,我拒绝吃 Soul Food,我路过了被 Ugly Delicious 收录的两家餐厅,也是事后才得知,但也不后悔。 因为我经常安慰自己,不跟着自己的喜好,重来也只会更加糟糕。每年十二月份都会想起大一的平安夜从新街口走回宿舍的自己,跟美好相距甚远,但永远值得回忆。
当黑胶唱片被挂满墙,当书和杂志报纸被放在书架上,黑胶唱片就和实体书有着一样的存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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